一、音樂,感情的語言,心靈的呼聲也。其萬能,不如文學(xué);其有形,不若美術(shù)。然而,不借景而直接抒情,無形貌而神韻俱在,則為文學(xué)美術(shù)所不及;登峰造極作品的出現(xiàn),也較文學(xué)美術(shù)為晚。
二、音樂之美,首在意境。意境之美,崇高第一,童真第二,高貴第三,奮發(fā)第四,深情第五,豪放第六,淡雅第七,悲涼第八,絢爛第九,空靈第十,歡娛第十一,哀傷第十二,粗獷第十三。
三、意境之美,必配以形式之美。形式之美,可意會而難以言傳者有旋律之美和純聲音之美;雖難解但仍可分析者有精確之美、變化發(fā)展之美、和聲對位之美、配聲配器之美、曲式結(jié)構(gòu)之美;此外,尚有外在形式體裁,如歌劇之美、交響樂之美,弦樂四重奏之美等。
四、如基督,犧牲一已之生命為世人贖罪;如佛陀,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”;如松柏,嚴(yán)寒下依然青翠;如梅花,冰雪中綻放報春。是為崇高。巴赫的“馬太受難樂”、亨德爾的“彌賽亞”、貝多芬的“歡樂頌”,皆是以音樂表現(xiàn)崇高精神的典范之作。中國音樂似乎欠缺“崇高”的傳統(tǒng)。這或許是近代中國劫難不斷的遠因之一?
五、無機巧之心,無名利之意,無淫邪之氣,不知權(quán)力和痛苦為何物,滄桑歷盡而稚氣猶存。是為童真。富有而不自夸,同流而不合污,得意而不忘形,有淚而不輕流,苦痛自己獨擔(dān)而快樂給予別人,是為高貴。 莫扎特的音樂,兼具童真與高貴之美。
六、惡勢力面前不畏懼,惡命運當(dāng)頭不頹唐,絕境之中仍充滿斗志,屢敗屢戰(zhàn),獨挽狂瀾,砥柱中流,自強不息。是為奮發(fā)。貝多芬和布拉姆斯的音樂,處處充滿奮發(fā)精神。
七、岳武穆思國恥而怒發(fā)沖冠,蘇子瞻念亡妻而夢中淚千行,孟東野嘆無以報春暉,納蘭容若盼與知已緣結(jié)他生里。是為深情。大家之作,無不深情。中國的戲曲音樂,處處深情。區(qū)區(qū)之小作,也入此類。
八、道之所在,雖千萬人吾往矣;義之當(dāng)為,千金散盡不后悔;情之所鐘,世俗禮法如糞土;興之所至,與君痛飲三百杯。是為豪放。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,比才的“卡門”、中國的新疆民歌,均是豪放之作。
九、蘭花香于幽谷,睡蓮開于月夜,陶潛采菊東籬,王維長伴山水。是為淡雅。巴赫的“G弦上的詠嘆調(diào)”、莫扎特的協(xié)奏曲慢板樂章、劉天華的“良宵”,均是淡雅的代表之作。
十、李爾王苦頭吃盡才知后悔,李后主思念江山獨自憑欄,伍子胥出生入死反被賜死,彭德懷為民請命送掉老命。是為悲涼。威爾第的“奧賽羅”、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(xié)奏曲、馬勒的“大地之歌”,均是悲涼的代表作。
十一、千花斗艷,百鳥爭鳴,焰火滿天,禮炮動地,人潮涌,舉國狂。是為絢爛。拉威爾的“波麗露”、里姆斯基.科薩科夫的“西班牙狂想曲”、柴可夫斯基的“意大利狂想曲”,均是絢爛之作。
十二、鳥蹤絕,人跡滅,老翁獨釣寒江雪;塵不染,俗不沾,老僧入定忘大千。是為空靈。西方音樂缺少空靈的傳統(tǒng)。要求之,唯有中國的古琴音樂。
十三、心與圣靈相通,喜事雙雙來臨,閑對良辰美景,難題忽然自破。是為歡娛。莫扎特的歡娛,是天使在玩耍;貝多芬的歡娛,是巨人唱凱歌;約翰斯特勞斯的歡娛,是世俗之人享受生命。
十四、窮、困、病相交煎逼,與親愛者死別生離,見花落而知生命無常,被欺屈卻無處可訴。是為哀傷。同是哀傷,西方音樂多悲傷憂郁之作,如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、馬勒的第五交響樂等;中國音樂卻多哀愁怨恨之曲,如“昭君怨”、“雙聲恨”、“江河水”等。中國人歷代苦難甚多,與此究竟孰是因?孰是果?抑或互為因果?真希望才智之士,有教于我。
十五、勇士策馬飛奔,英雄力降猛虎,纖夫急流勇進,村民擊鼓歡歌。是為粗獷。卡恰都良的“馬刀舞”、巴爾托克的“第一號狂想曲”、史特拉文斯基的“春之祭”,均是粗獷的代表作。
十六、音樂開始于旋律,精彩于不止有旋律,沒落于沒有旋律。
十七、純聲音之美,其大略為:深寬如海,厚重若地;透如水晶,亮若明星;潔如美玉,柔若鵝絨;剛烈如炸,銳利若劍;圓如珍珠,脆若銀鈴。
十八、金庸武俠小說《神雕俠侶》中,“玉女素心劍”由情侶共使,剛?cè)嵯酀?,左呼右?yīng),互為奧援,互補破綻,其威力遠勝于過一加一等于二。音樂的對位,兩條旋律重疊交織在一起,互相對比、補充、輝映,其豐富度、厚度、難度也遠超過一加一等于二。若三、四條旋律重疊交織在一起,那是作曲技法的登峰造極之境,其表現(xiàn)力之強,音響之豐富,絕非單音音樂所能相比。
十九、春之美在潤,女高音似之;夏之美在盛,男高音似之;秋之美在淡,女中音似之;冬之美在沉,男低音似之。合唱音樂集美于一身,比之一年有四季,不遑多讓。
二十、園有百花,林有百鳥,野有百獸,此乃自然之豐富多彩。大型管弦樂團之銅管善剛,木管善柔,弦樂剛?cè)峒鎮(zhèn)?,打擊樂擅長熱烈,各組樂器均高、中、低音齊備,既自成一體,復(fù)融合成團,此乃人工豐富多彩的極致。
二十一、同是女主角為愛情而死,同是歌劇藝術(shù)的登峰造極之作,我可以連續(xù)看十次普契尼的“托斯卡”,卻無法連續(xù)看三次理查.斯特勞斯的“莎樂美”。何故?“托斯卡”之情懷圣潔,音樂純美;“莎樂美”之情變態(tài),音樂雖高明卻帶幾分歇斯底里也。
二十二、同是武林絕學(xué),少林拳至剛,太極拳至柔。同是作品中充滿力,貝多芬似少林,布拉姆斯近武當(dāng)。此由于二人之性格一剛烈,一內(nèi)向乎?
二十三、看畫,有畫幅很小,但氣象大而深厚者;也有畫幅很大,但格局小而單薄者。布拉姆斯的室內(nèi)樂作品,雖只為三、五件樂器而寫,但無不氣象開闊、深厚博大,有大型管弦樂團的氣魄,可謂“咫尺見天涯,室內(nèi)知宇宙”。
二十四、古人論詩,有“出水芙蓉”與“錯采鏤金”之說(鐘嶸“詩品”)。顧魯伯的“平安夜”似出水芙蓉,史特拉文斯基的“火鳥”如錯采鏤金。前者單純、自然,人人能賞;后者復(fù)雜、人工,雅士行家喜之。二者分別代表了美的兩極。
二十五、藝術(shù)上的真,是真誠而非真實。明乎此,才能領(lǐng)會宗教的偉大,也才能欣賞莎翁的戲劇、金庸的武俠、華格納的音樂。
二十六、巴赫的音樂是人類對上帝的贊頌,貝多芬的音樂是人類對英雄的贊頌,莫扎特的音樂是人類對生命和自然的贊頌。難怪后人把這三位作曲家分別尊稱為樂父、樂圣、樂神。何時世人都能欣賞他們的音樂,何時便是和平、大同、極樂的世界。